1983年7月11日出版
(華視綜合週刊612期 P104~P109)
封面:李蕙芳
小病記
●文/李蕙芳●攝影/老麥
從來不會痛的胃,突然有了感覺起來,一抽一抽的,很有節奏的打著拍子,像是拍打著什麼暗號似的,有的時候一抽抽到心口,好像要把心兒往下拉,和它排排站。
說不出來是不是很難過,「我痛故我在」,我想:「好傢伙,還蠻有個性的嘛!」
這樣瀟灑地維持了十二個鐘頭後,不打拍子了,開始唱熱門音樂,唱得我在攝氏廿五度的氣溫下,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冒。
摀著肚子,向媽媽發出救援訊號。三分鐘後來到長庚醫院。
不多久,出現一位十分瘦弱的男醫師,看來像是胃病「同志」,「久病成良醫」,這話如果不錯的話,這位「我見猶憐」的醫師醫技必定不錯,只見他在腹部一陣敲打,確認絕對不是盲腸炎之後,好像有點興味索然,胡亂打了一針,抓了些胃乳片,就將我打發回家。見他如此輕鬆愉快,我出於工作本能,小心翼翼的詢問他的尊姓大名,瘦醫師雖然露出了一個「多此一舉,大可不必」的笑容,還是說出來了。
幸虧如此,不然三個半鐘頭以後,熱門音樂還不休止時,該找誰去討回公道呢?
在睡夢中被我的電話驚醒,瘦醫師辯解道:「嗯……我雖然是內科醫師,可是就算是腸胃科醫師用的還是這些藥,只能用這些藥嘛!」
倒像我在派他的不是了,我說:「只希望你告訴我,有沒有減輕痛苦的方法呢?」
囁嚅一陣之後,答案是「就是這樣了,再來也只有這樣」,很好!誠實也算醫德的一部分,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,省卻一趟冤枉路。
怎麼辦呢?半夜三點,熱門音樂會方興未艾,用枕頭壓住,弓曲身子,敷熱水袋,半點效果沒有,最後一不做二不休,把醫師所開的兩天份的藥一口氣吞下肚,死了算了!
嘿!「置之死地而後生」,這招果然見效,音樂會暫時偃兵息鼓,本姑娘也累得精疲力竭。
清晨,感覺還是不妙,趕緊和母親前往榮總。又是一番檢查、打針、吃藥。
回到家,吃碗爛麵,服下藥,想想大概可以天下太平了,很放心的躺回床上,等待周公的召喚。
昏睡一陣之後,被一種奇怪的痛吵醒,這次好像一隻小老鼠自得其樂的在玩耍,也不深深咬,只是小小、淺淺的,一口接一口,再用爪子挖一挖,一挖痛到心裡,再一挖就痛到腦袋瓜裡。
「大概是藥效還沒到」,我這樣想,想著想著,忍著忍著,老鼠玩得不耐煩,竟天翻他覆起來,死命的東一拳、西一拳,大叫「放我出來,放我出來!」
最後,我只有乖乖的,手腳並用連爬帶跌地到馬桶邊,一骨腦兒的,全部傾囊而出,丁點不留。
上帝的歸上帝,撒旦的歸撒旦,我的胃該還給我了吧!
媽媽以其積五十年來的經驗,斬釘截鐵的說:「一定是麵吃壞了,胃炎嘛,就是胃酸過多,胃裡都是水,怎麼能再吃湯麵呢?應該要吃乾的,好『吸水』!來!吃烤麵包。」好像言之成理,我也就當然很勇敢地吃下二片烤麵包,希望能發揮吸水作用。阿彌陀佛!大慈大悲!
誰知道這個胃竟是「軟硬不吃」的性格派,不到半個鐘頭,又來一次誓死抵抗,先前那隻要命的老鼠呼朋引伴的找來一大群,開起同樂會來了,哎呀!媽媽!我敗了!
最後,當然是躺在榮總的病床上,屁股上挨針,左手打點滴,右手抽血,愛殺愛剮,隨你們整吧!為了遷就救命的點滴瓶,倒是睡了一個姿態優美的覺。
清晨醒來,精神不錯,昨天的狂風暴雨好像已經無影無蹤,但是醫生說,要作胃鏡,徹底檢查。好吧!既是劫數難逃,只有硬闖。
來了一位年近六旬的老邁「班長」,推著輪椅,要手不殘腳不廢的我坐在上面,他看我面有難色,輕吐一句「這是院方規定!」,既是規定,只有順從。一路上,見同是「車」上的人盡是老殘,不禁愧由心起,只好低頭合十:「罪過罪過!」
作胃鏡前,照例要飲下「美酒」兩杯,一是胃乳,一是麻藥。胃乳滋味雖不甚美,把它當成牛乳一飲而乾,自認動作十分「豪邁」。而麻藥是先含後吞,最好食道胃管全部陷入無知覺狀態,作來才不覺痛苦,我猶豫三秒之後,認為不妥,今生今世也許只此一回,再不為例,完全無知無覺,多麼無趣?所以,硬是只喝下定量的三分之一,醫師很憂慮的望著我:「等下會痛哦!」「沒關係」,我說,試試看忍耐功夫吧!
一個十塊錢銅板大小的胃鏡,一根拇指粗的管子,透過口中吸著的中空塑膠蓋,就在我的食道胃管中悠游穿梭起來了,或者是主任交待,或者是醫師盡責,眼看著就到盡頭的管子往外抽,心想總算結束的時候,又見皮管往裡推送。如此往來三四回完全不能閉合的嘴巴,己經讓唾液流滿了一面頰、一脖子,那情景,大概像一名智商只有20的人,「狼狽」兩字,勉強可形容三分。
直到心中絕望,覺得永無休止時,檢查總算完畢,我用唯一可以運用的右手〈左手還吊著點滴〉飛快地抓了一把衛生紙,沒頭沒腦的擦著,直到乾淨了才罷手,才一罷手,怎麼還是濕答答的?順手一摸,原來是從眼眶裡流出的淚水。
為了不讓老班長再推一次,也為早日逃離這出糗的地方,不管三七廿一,右手高拏點滴瓶,左手連著針頭,像一名舉大旗的勇士,旁若無人目不斜視地在走道上小跑步起來,直看得路人側目相視,莫名其妙,那時刻只願大家「忘了我是誰」!
直到老班長發現「病人不見了」,護士急忙到病房裡尋找,才知道已經安然無恙回房來了。
靜下心來,四下張望,忽然見到病房裡有扇美麗的窗,澄清的藍天、青翠的山巒像畫一樣鑲嵌在窗上,有雨絲細細的飄著,隔著兩層玻璃,熱鬧而安靜,像看無聲電影,又像在作夢一般,是真的不真實。
陸續有友人來訪,帶來一束束繽紛的花,病房沒有花瓶,我用漱口杯,盛了水,胡亂插上一束。如果一朵花是一份友情、一個小小的祝福,一隻杯子是一顆心,那麼,這樣多的祝福,一顆小小的心怎麼裝得下呢?我讓第二位朋友把第一束花帶走,留下他的,第三位把第二束花帶走,也留下他的,以此類推之下,收到了所有的溫暖,也讓友誼的芬芳持續在另一位朋友的案頭開放,大家都很開心。
到了第二天,已經能進食稀飯,我堅持要出院,醫師還笑說:「想來就來,想走就走啊?多住兩天,觀察病情!」我細想一下,左鄰右舍,全是年高德劭、德高望重人士,覺得多住一天,多一份僭越的慚愧,還是快快回到工作崗位來得心安理得,就把花兒分送給醫師護士,感謝他們三十幾個小時的悉心照顧,也不敢多看窗外的青山,趕緊帶著住院證明書回家。
回家攤開證明書一看,病因是「急性胃炎引起幽門阻塞」!
就是這隻死老鼠!■